澎湃新闻:您认为文人画是一种人文画,刚也提到了仇英技巧娴熟、人文的缺失,怎么理解您说的人文,它与技巧之间的关系如何?
朱良志:我们讲自然和技术、天趣和人工,文人艺术有一个比较高的准则:反对人工,强调“虽由人作,宛自天开”。艺术是人的创作,为什么要规避人工秩序、躲避理性的干扰?这正是中国艺术观念的关键。中国艺术的发展,从整体来讲强调自然原则,警惕技术性,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,没有笔墨技巧、造型能力,怎么会成为一个画家?当然,仅仅有技术是绝对不够的,比如说园林的功用,不仅是住的;是美的对象,供人看的;更是为人安心的,是心灵的居所。今天王澍的《造房子》,也是在尽量精简,找到人和世界的密合处,利用自然给我们的资源,创造一个回归自然、融合于大地山川的存在空间。
黄公望《富春山居图•剩山图》卷 纸本墨笔 纵31.8厘米 横51.4厘米 浙江省博物馆藏
庄子讲“天地有大美不言”,禅宗讲“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”等,都是落花无言,人淡如菊的表达,也是在“非技术”的向度上前行。学画要有技术,更要超越技术。像什么不是最重要,关键是要表达自己内在生命的感觉。对于技术,在西方也引起高度警惕,西方的“存在主义”“现象学”,也有对理性、知识的反思。
徐渭《杂花图》 卷(局部细节图) 南京博物院藏
从机器时代到如今的信息时代,我们被编织到世界秩序中。艺术的意义就是不同,在艺术中能体会到人类丧失的一些美妙天地,令人怅惘的所在。编织到程序中,有必要性,但不是必然性,信息时代给我们带来方便,也让我们交出去很多东西。生命是短暂的,并不是编制到程序中,你才有存在。人如果丧失了对生命细微的感觉,世界将变得很乏味。
吴历 《幽麓渔舟图轴》 绢本墨笔 119.2cm×61.5cm 1670年 故宫博物院藏
澎湃新闻:您一直提到“真性”,以“真性”如何解读文人画?我们评论文人艺术时,如何以哲学支撑?
朱良志:“文人画”没有哲学支撑,不可能产生“文人意识”,但哲学的支撑不是西方哲学概念延展的历史,在中国艺术中,强调可感,更强调可思,它的重点在回答人类存在的价值意义。
比如,倪瓒的《渔庄秋霁图》,呈现的是“桃花源”般理想的样貌,萧疏的寒林在高茫的天际闪现,包括他的《容膝斋图》,表现生命的窘迫渺小短暂,也表达了人如何与世界相融相洽;他画一朵兰花、几枝萧疏的竹,画出“兰生幽谷中,倒影还自照。无人作妍媛,春风发微笑”的感觉,我最近一本书《一花一世界》就写这个问题。文人艺术没有哲学的支撑,就没有灵魂。但讲哲学支撑,不是概念推演,而是内在的生命逻辑,比如文征明的“浅近”,他以造型空间形式来回答平常心即道的问题。
倪瓒 《容膝斋图》轴 74.7x35.5cm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文人艺术的“真性”就是表现人真实的生命感觉,那种本分、原初的东西,要把本色世界展现出来。
艺术是觉悟人心的,如金农的艺术,他的笔墨就是呈现生命感觉的工具,建立起新的智慧人生。他画一个篱笆墙,墙中梅花开落,篱笆墙露出一点缝隙,他就题了四个大字“寄人篱下”,这是他在扬州画的,当时他确实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,但这幅画并不是表达对自己当时生活的不满,他觉得人生就是一个“寄客”,生命是一个短暂的里程,就好像一院的梅花绚烂的开放、香气四溢。人生短暂而灿烂,看他的画感觉人生特别美。
金农,《墨梅图之一》,故宫博物院藏
人生如何从窘迫走到绚烂,在文人艺术家的妙笔中表现得非常好,像陈洪绶,他笔下所有的花、茶具等都好像来自远古,比如青铜器上幽绿色的斑痕,像是夕阳西下,光影穿过山林点点洒落在溪涧的苔痕上,你感觉到历史的悠远,时空的广袤,光影绰绰跳动在历史和当下,世界和自我之中。
陈洪绶 《梅花山鸟图轴》 绢本设色 124.3cm×49.6cm 约1646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所以文人艺术小小的画面,没有王希孟的“千里江山”,还是让人感到无边的开阔。“文人画的真性”,表达“灿烂如落花”的生命感觉,就像沈周在落英缤纷的水岸边,童子送来一把琴,他在等待,也在享受,他在听落花的声音,也在思考人生不可久长、却也可以自在腾挪的特点,他在咏叹生命无边的美好。沈周的“松风涧水天然调,抱得琴来不用弹”,也有这个意味。
沈周,《落花图》(局部)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澎湃新闻:有观点认为,中国文人画中有着现当代艺术的观念,您如何看待这个观点?